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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OP 04/14/2017
实际上,在相当漫长的历史中,美国亚裔的社会地位极其糟糕。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是移民建国的美国唯一针对某一族裔(无论华人是何国籍)的移民法。二战时期,1942年起,在美国本土有大约12万日裔美国人,不分男女老少,被强行拘留并囚禁在集中营直至战争结束。长期以来,亚裔美国人在教育和收入社会经济指标中甚至落后于长期受困于奴隶制的非裔美国人。直到1970年代开始,亚裔美国人才开始迅速崛起,成为“模范少数族裔”。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亚裔美国人,尤其华人,大约要么是学院中戴着眼镜的nerd形象,要么是中国城和中餐馆里那些忙碌而疏离、略为古怪又却让人难以留下记忆的灰色影像。美国华人进入大众传媒视野的,满城风雨的无外乎是作为扎克伯格或默多克的太太,间或有一些沉默寡言又高深莫测的科学家名声鹊起,比如张益唐,偶尔也有凤毛麟角的政客一时为人瞩目,像是骆家辉、赵小兰,但整体而言他们多半也如同人们刻板印象中的亚裔美国人一样,面目模糊,不温不火。

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张益唐

但去年的总统选举中,华裔美国人的社区参与程度之雀跃,分歧争斗之激烈,以及由此显示出的不同移民群体之间的撕裂之深刻,无不为人瞠目结舌。尽管选举已经尘埃落定,可由此展开的政策争议远未平息。以此出发,本文意图从美国社会的种族关系出发,大致梳理和描摹美国亚裔的社会经济现状与历史。华裔本身的情况当然是关注重点,但很多研究和统计并不将亚裔细分统计,所以常常只能笼统而言。

首先,亚裔美国人过得好吗?从最基本的社会经济指标,尤其是教育和收入状况而言,看起来相当不错。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2010年的调查显示,25岁以上的亚裔美国人有49%获得了本科或以上学位,而白人、黑人和西裔美国人的该项指标分别为31%、18%和13%. 全部25岁以上的美国人口而言,也只有28%的人获得本科或以上学位(见图1)。从家庭年收入中位数而言,亚裔美国人也以平均6.6万美元的数字远超出了白人家庭(5.4万美元),更是将西裔家庭(4万美元)和黑人家庭(3.3万美元)轻松抛在后面。

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图1:亚裔美国人在教育和收入方面领先其他族裔。(来源:皮尤研究中心 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2/06/19/the-rise-of-asian-americans/ )

难怪亚裔美国人被称作“模范少数族裔”。 但经济和教育的成功是否完全与人们笼统而言的“社会地位”相对等呢?两位心理学家,Jim Sidanius和Felicia Pratto曾经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对723名本科生进行调查,请他们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印象,对白人、亚裔、拉丁裔、黑人和阿拉伯裔美国人的社会地位进行1-7分的评分。

有趣的是,不同族裔的研究参与者对各个族裔社会地位的排序竟然惊人地相似,排名几乎没有变化。在人们的心目中,不出所料,白人处于社会最顶层,其次是亚裔,再接下来是黑人和阿拉伯裔,而拉丁裔的社会地位通常得分最低(见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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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欧裔、亚裔、拉丁裔和非裔美国人对美国不同族裔社会地位评分。

(来源:Sidanius & Pratto (1999). Social Dominance: An Intergroup Theory of Social Hierarchy and Oppress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p.53 )

如果考虑到亚裔美国人以更好的教育、更高的收入,却在社会地位中显著低于白人,这其中是否可能有一些问题?但不得不说,这种在如今看来有些政治不正确的排名结果确实符合很多人( 尤其很多华人)心中的族裔等级划分,而且还让人相当满意——我们作为外来户排名第二,已经模范少数族裔了,钱也不少赚,还想怎样?

那么,作为社会地位第二、“模范少民”的亚裔,在美国的族群关系中有什么不满吗?现实世界显然不会那么美好。

去年10月,纽约时报的华裔编辑迈克尔-罗在曼哈顿上东区被一名白人女子怒吼,“滚回中国去,滚回你他妈的国家去”(Go back to China, go back to your fucking country),其原因大约只是罗的妻子推婴儿车挡住了这名女子的路。这时,罗做的事是追过去告诉这名女子,自己出生在美国,是美国人。白人女子不但没有道歉,反而表示要打电话报警。罗只好离开,并在事后写了一封公开信讲述这起遭遇。公开信引发了广泛共鸣,无数亚裔在其后回复,讲述自己作为“永远的异乡人”的委屈,以及需要不停地证明“自己是美国人”的苦恼。

罗作为典型的美国社会精英,他的身份包括纽约时报编辑、哈佛毕业生、出生在美国的美国公民——事实上,在追上去的辩解和事后的公开信中,罗正是选择性地使用了自己这些身份来对抗对方无礼而粗暴的言论。但这显然是无效的,因为种族主义者只会认识他的华人/亚裔面孔,并以此作为充足的依据让他“滚蛋”。此外,罗的辩护策略还包含一种道德险境:如果必须拿这些身份才能有效对抗种族主义言论,那么出生在其他国家、后来来到美国的一代移民,或是没有哈佛学历、没有精英身份的普通少数族裔,他们在这样的攻击之下该如何自处?

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哈佛大学一角

这恐怕也是以“合法移民”身份自居,从而认为自己在种族主义和排外思潮泛起之时安枕无忧的人将无法回避的难题。难道被人在街头怒吼“滚回中国去”的时候,要坐下来给别人讲解F-1, J-1, H1-b, EB-1, OPT, CPT, STEM等移民政策吗?

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言论之外,更多的问题隐藏于人们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之中。加拿大学者(Banerjee, Reitz, & Oreopoulos, 2017)的最新研究表明,只要你的名字是亚裔,比如能看出是中国、印度或是巴基斯坦裔的名字,完全相同的简历得到面试电话的机会将降低三分之一。非洲裔显然更惨,哈佛商学院的学者(Edelman, Luca, & Svirsky, 2016)发现用非裔美国人的名字在Airbnb上申请住房时会比用白人的名字更困难,其申请通过率降低了16%;而在西雅图有研究表明,非裔美国人在Uber上叫车,平均等待时长会比白人增加30%. 当然,这样的问题也不单是在美国才有,不信你问问,拿维吾尔族身份证在中国内地住宾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实际上,即便亚裔美国人在经济方面的成功——这其中亚裔对教育的极度重视和投入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教育能够自然消除族裔带来的权力结构不平等。如果控制教育因素,比如在同等的最高水准教育人群中,虽然这些人都获得了博士或是法律、医科等专业学位,白人的收入却要显著高于其他族裔,亚裔的收入相较白人也不再有任何优势可言了(见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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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在最高层级教育水准中,白人的收入高于亚裔,非洲裔和西裔美国人。(来源:Washington Post,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nk/wp/2016/11/19/the-real-secret-to-asian-american-success-was-not-education/)

回顾亚裔在美国的历史,在1960年以前,美国的亚裔人口从未到达过百万量级,这意味着,离开纽约、旧金山等几个城市的唐人街之外,在广阔的美国国土之上,作为一支社会政治力量的亚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此后亚裔人口迅猛增长,1970年达150余万,1990年达到690万,2000年时亚裔人口已经达到千万量级。目前,美国大约有1800万亚裔,占美国人口5.8%,其中华人大约有400万, 占美国人口1.3%.

实际上,在相当漫长的历史中,美国亚裔的社会地位极其糟糕。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是移民建国的美国唯一针对某一族裔(无论华人是何国籍)的移民法。二战时期,1942年起,在美国本土有大约12万日裔美国人,不分男女老少,被强行拘留并囚禁在集中营直至战争结束。长期以来,亚裔美国人在教育和收入社会经济指标中甚至落后于长期受困于奴隶制的非裔美国人。直到1970年代开始,亚裔美国人才开始迅速崛起,成为“模范少数族裔”。

那么,该如何理解亚裔美国人在二战后短短的几十年内完成的教育和社会经济地位的相对崛起呢?这种“奇迹”的原因在哪里?通常人们更原因归因于亚裔的勤奋、进取、守法、儒家文化,以及对于教育有着近乎宗教情感的推崇,同时又辅之以绝对实用主义的态度来实现。然而,一个族群的命运与个人也有类似之处,早就有长者曾经指出,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

布朗大学的经济学家Nathaniel Hilger在研究中发现,1940年代的人口统计中,加州出生的亚裔人口收入还低于当地黑人,更远低于白人。一方面,当时的亚裔人口普遍受教育程度极差,另一方面,Hilger指出,即使受到同等教育年限的亚裔和白人相比,亚裔的收入也显著低于白人。

纵观历史,美国主流媒体对于亚裔的评价在1960年代发生了重大转折。1850年加州的报纸还曾称中国移民“带有非洲裔的大部分恶习,而极少有非洲裔的美德”;神奇的是,到了1960年代,亚裔美国人开始成为刻苦劳作、珍视教育,“埋头苦干而从不抱怨”的模范少数族裔形象。随着主流美国社会对亚裔歧视性制度的减少,甚至大量增加了对其赞赏性的言论,亚裔获得了更多的教育和工作机会,从而在社会经济的阶梯上步步攀升。

印第安纳大学的历史学家Ellen Wu在其著作《成功的颜色:亚裔美国人和模范少数族裔的起源》一书中指出,亚裔获得这样的历史性荣光,摆脱“黄祸”(yellow peril)恶名,有赖于冷战时期特殊的地缘政治以及美国国内的民权运动。一方面,美国需要在战后的世界格局中宣扬自身的种族平等、民主自由,以印证自由世界的领袖地位;另一方面,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时,白人政治家发现,颂扬亚裔刻苦劳作的形象成为一种极其方便的举措来拒绝黑人很多政治诉求,其逻辑类似于,如果亚裔可以自己努力脱贫致富,为什么黑人不行?

恐怕不能忽视的一点还包括人口结构的变化。直到《1965 年入境移民与国籍服务法案》通过,此前《排华法案》的影响才真正被消除,符合人们今天印象的大量受过良好教育、有较高技能,同时也收入较高的亚裔移民才大量进入美国。1980年代起,中国大陆为主,以研究生以上学位为目标的大量亚裔留学生来到美国,进一步对美国的亚裔人口进行了“移民筛选”,这恐怕是比儒家文化更重要的因素——不是亚裔的文化本身对教育有如此之高的追求,而是有大量本身极其注重教育的亚裔人口移民美国。

此外,战后东亚地区一拨接一拨的“经济起飞”,一方面支持了更多的亚裔移民前往美国读书、工作和生活,另一方面可能也为相当多的美国亚裔提供了强大的心理支持,很自然的,他们把母国的经济成功经验与自身族裔带有的文化背景、甚至是生理特质(诸如智商)联系了起来。

总之,亚裔的社会地位攀升有赖于诸多历史和制度因素,而“个人奋斗”恐怕只是这个故事当中的一小部分。无论如何,回到迈克尔-罗的故事,在亚裔“富起来”以后,美国等级性的种族关系依然时时困扰着亚裔,这一点不应该被忘记。

2012年,西安的“反日游行”中,日系车主被人用U型锁砸穿颅骨。三十年前,在美国,也有人因为跟“日本”沾边而倒霉。1982年,出生在广东的移民陈果仁在底特律被两名白人用棒球棒砸破了脑袋——连续四下击打,伴随的话是“就是你们害得我们丢了工作。” 原来,陈果仁被误认为是日本人,而整个1980年代,日系车在全球市场高歌猛进,曾经的美国汽车之都底特律饱受其苦,大批工人失业。原本只是简单的酒吧纷争,在种族主义的激情犯罪下却演变成了一场悲剧。陈果仁本应该在两天后结婚,但他死在了棒球棒之下,婚礼变成了葬礼。

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曾经的“汽车城”底特律

有时看似与亚裔无关的种族冲突或骚乱,其狂暴而无逻辑的进程却会将亚裔卷入。1992年,在洛杉矶,四名警察暴力殴打仅仅是交通违规的黑人司机,然而陪审团却最终认定警察无罪。该事件引发了一系列抗议、暴动和大规模骚乱,四天之内造成了上千人受伤、53人死亡、数百起纵火,上万人被捕。最终美国军方行动、实施宵禁才平息态势。可是,这场原本是黑人与白人的冲突,最终的被捕人群中有44%为拉丁裔。整体上最大的输家却是亚裔——当地大量韩裔美国人的商店被针对性地打砸和洗劫,损失极其惨重。

顺便说一下,同样是在洛杉矶,1871年曾经发生过美国历史上极为恶劣的仇恨犯罪/种族私刑。数百名白人暴徒在洛杉矶洗劫华人商店,殴打、折磨,并最终吊死了18名中国人。此前,当地的媒体已经出现大量针对中国人的歧视性评论,那时的华人可不是什么勤勉向上的模范少数族裔,而是留辫子的“中国佬”,跟帮派犯罪和娼妓脱不了关系。更重要的是,还有不少“中国佬”拿着低薪,抢了底层白人的饭碗。

最近的排外仇恨犯罪中, “躺枪”的是印度裔美国人。就在一个月前,美国堪萨斯城的一家酒吧里,一个疯狂的白人男子冲着两名印度裔工程师开枪,当场打死一人。开枪前他曾经叫骂种族主义的脏话,说这些人“不属于美国”。开枪后,他甚至得意洋洋地跟其他人讲,自己刚刚杀了两个“中东人”。

更令人不安的是,特朗普任命的白宫首席策略师和政治顾问班农(Steve Bannon)被认为已经在一系列决策中担当重要角色。班农不但曾经放言5-10年内中美在南海必有一战,在采访中曾经要求美国媒体“学会闭嘴”,更被认为代表“另类右翼”(Alt-right)政治势力。他曾经主管网站Breitbart,该网站一直鼓吹白人至上和排外思潮。另类右翼最重要的意见领袖之一Richard Spencer干脆在演讲中说,终归到底,“美国属于白人”。

保护美国华人的,恰恰是频遭诟病的“政治正确”

特朗普和班农(右)

他还呼吁新政府大幅削减移民,包括非法的和合法的——“合法的危害更大”,因为他们会把孩子生在这里,落地生根;他补充说,移民倒是可以有的,但应该优先选择那些“更合适的”、“更像我们的”欧裔移民。这些硬邦邦的、直白而粗粝的言辞,才是种族主义者们对迈克尔-罗那些“精英身份”最真实的回应。

我想,那些亚裔,尤其华裔移民中支持特朗普的人,他们可能对于亚裔在这个社会中曾经饱受歧视、筚路蓝缕的奋斗历程缺乏了解,他们也忽略了亚裔“崛起”的运气和诸多复杂历史因素,而没有看清,只要结构性的权力不平等依然主导着种族层级,“模范少数族裔”的定义永远是由白人来书写的。

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他们赖以维护自身权利、保障工作和生活安宁的,恰恰是他们口口声声批评的“政治正确”。“高端华人”也不能幸免,别忘了,班农还惦记着一件事,他对于移民问题的最大抱怨之一是,“硅谷有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的CEO都是亚洲人。”

顺便说一下,班农在这里恰恰说错了,一份2015年对硅谷顶级科技公司的研究报告指出,白人在管理层的优势远超过亚裔,尽管亚裔在硅谷的科技公司中比例高达27%,但在最高管理层,亚裔的比例只占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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